城市在燃烧，乡村在燃烧，举着太阳旗的日本兵，逃难的灾民，被侮辱的妇女，倒在血泊中的抗日将士，痛哭失声的幸存者……在纪念中国抗战胜利60周年的2005年，一部名为《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抗战纪录片通过网络等渠道传到大陆，片中展现的这个苦难民族与它经历的那场悲壮抗争，让许多年轻人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撼。
为了记录我们共有的那场苦难
“抗日战争里，我们中国人死伤了有3000万！对于那么一个庞大的、惊心动魄的战争，应有一个非常公正、非常真实的记录。身为一个中国人，在整个制作过程当中有许多痛心疾首的地方，我力图把这些感觉留给后人……”台湾著名电视制作人陈君天缓缓地讲起自己制作这部40集纪录片的初衷。1995年9月9日晚9点，宏篇巨制《一寸山河一寸血》在台湾第一次播出，陈君天选择这种方式表达他对历史的铭记与祭奠，50年前?D1945年9月9日上午9点，何应钦代表中国政府接受日本投降，自鸦片战争以来遭受的百年外侮终于在中国人民血与火的抗争中结束。
片子播出之后，令陈君天惊讶的是，他们收到最多的电话和来信，不是来自曾经预想的年事已高的收视群，却是来自土生土长的台湾年轻人。他们说，看了片子感动极了，第一次对我们中国人的深重苦难和不屈精神有了深刻体验。因反响热烈，近十年间反复热播如今每天都要工作到凌晨两点的陈君天正忙于第四遍的修改，而每一次陈君天也都会作很多调整，力求完美。
最让陈君天欣慰的是，与以往类似题材相比，这部超越了党派之争而站在“中国人”角度的片子，已被海峡另一端的部分观众所接受。2004年，为纪念卢沟桥事变，凤凰卫视将其作出调整、改编后分别以片名《山河岁月》和《喋血会战》播出，“据我了解，在凤凰播出时收视率长了一个百分点”。
做中国文化最可挖掘的故事
也许陈君天自己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制作这样一个“对历史有担当”的节目。1960年，陈君天考入当时台视作美术工作，后来就开始制作综艺节目，应该说陈君天在综艺方面作得很成功，大陆熟悉的几个艺人如童安格、李宗盛、费玉清都是在陈君天的节目里完成了自己的处女秀。
当年因为制作了一档很红的节目，“替公司赚了不少钱”，陈君天得到了公司的慰劳?D一笔钱和一个月的长假，让他周游世界。如果一定要为某一个人后来的发展轨迹寻找他的内在逻辑的话，正是这次长假成了他未来人生的转机。
就在这次长假中，陈君天偶然看到了国外一个有关教育的系列节目，“比如说，他们对‘文化’两个字就会讲上两个小时，深入浅出，看过这个节目的人大体上都会对这个比较抽象的概念有了更深的理解”。而在中国自己的文化里面，什么是最可挖掘的？陈君天“边走边想”，一下子想到了“论语”。
1980年，陈君天制作了一档《论语》节目，用新的综艺形式表现中国古典文化。为了制作，每周日，两个文学博士会给大家上一堂课，常常一句话就会讨论几个小时，包括陈君天自己在内的许多人突然发现，原来中国古老的文化并未渐行渐远，它不但有亘古的魅力，而且还迸发出新的生命力?D “获罪于天，无所祷也”，当现代人重温二千多年以前孔老夫子说过的这句话，是否多了几分感悟？
在此过程中，陈君天固然扮演的是策划者与制作者的角色，但“它整个把我改变了”，陈君天这样评价。此后他想的最多的是“能否为我所在的这个民族和这个文化作些事情”。
1995年，抗日战争胜利50周年，陈君天有了拍一部抗战纪录片的想法。“不能让许多错误继续下去。”陈君天回忆十年前作这部纪录片最初的动力，首先是针对日本国内仍然存在的那些不肯承认侵华或美化侵略的行为，“每过一段时间他们就要修改教科书，我们死了几千万人，他们却不承认或说是为了亚洲好，什么鬼话！”陈君天难掩愤恨。
陈君天坦率地说，那时作这个片子的第二重考虑便是纠正大陆一些人被教育的“国民党不抗日”的成见。“当初毛泽东与蒋介石是不共戴天之仇，毛把蒋打垮了，为了政权考虑，可能不愿承认蒋介石做的一些好事；可是现在中共已经很强大了，应该有这样的胸襟承认蒋介石和国民党对抗战所作的积极贡献吧。另外时空已经发生变化了，共产党与国民党已经不是敌人，他们是联合起来对付台独，所以有什么不能承认的呢？”
陈君天的想法得到了台视老板的支持，并将其引荐给蒋纬国。“我第一次跟蒋纬国见面时，我说：‘我可以来作这件事，但决不盲目歌功颂德，我希望它是真实的。’”蒋纬国也赞同他的想法，说，我头子（蒋介石）你也可以骂！
于是陈君天一边开始筹钱一边开始拍片。
“抢救”历史！
陈君天面对的无疑是一段极其庞杂的历史。在抗战八年中，大的会战上百万人，中等的会战也有四、五十万人，而大大小小的会战一共22个，来龙去脉非常复杂。最初，陈君天找到了在大学学历史的四个学生组成史料小组，负责资讯。但最重要的画面还是由陈君天一手负责。到现在为止，陈君天先后采访的人多达700个，每采访一个，陈君天都要回来仔细核对当事人所提供的番号、作战时间及内容等，以确认对方的回忆准确无误。
对于这个纪录片，陈君天的一个原则是尽量不找专家而找当事人。第一次采访了400多名亲历者，后来每一次都重新加入采访者，后来竟采访了近800名见证人，被访问的很多人年龄都在78岁以上，年龄最大的103岁，采访对象分布在世界各地。他们制作组到云南腾冲、滇缅公路访问过，还去拍过东北“731 ”部队旧址、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上海淞沪战役的故地。此外，制作组还到日本、美国、俄罗斯和大陆收集胶片、图片和文字资料。陈君天在俄罗斯军事档案馆影片部发现了一段很珍贵的历史资料，质量很好，但价格不菲?D一分钟胶片600美元让陈君天至今仍耿耿于怀，最后还是咬着牙买了下来。
面对一段历史，陈君天形容自己“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另外，“内心一直非常不安”，这不仅仅是制作节目时间上的紧迫感，也在于作为一个独立机构，“一个人撑这么大一件事情”的压力。“这一次节目很深刻地影响了我个人，也把我害了。”陈君天半开玩笑地说。
从某种意义上说，陈君天也是在与时间赛跑。曾经有一个抗战时期战功赫赫的高级将领，节目组费尽周折地找到他，约好几天后采访；但在约访的前一天再打电话过去，才知道老人刚刚离世。
葛先才是当年参加衡阳会战的第十师师长，当陈君天找到他时，他已浑身插满管子躺在医院里不能说话。“我当时想，如果早点找到他有多好!”“我采访薛岳(注：淞沪会战时第十九集团军总司令)时，他已经103岁了，我想我还是幸运的；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活到103岁等着我们采访啊!”于是陈君天也特别理解在抗日史料上“抢救”二字的特殊含义。
一个老兵向陈君天回忆，当年他和20几个士兵被绑在一起，日军用冲锋枪扫射，只因为他个子小被上面的死者压住才躲过一劫。“你问他早上吃什么，他可能记不得了，但提起五六十年前的事，他们历历在目。” 对这些历尽沧桑的经历者而言，面对往事各自的反应也不尽相同，有的是劫波渡尽的淡然和超然，而有的，仍是那种刻骨铭心的痛苦。“平均20个采访者中有3个人会声泪俱下”，但无论各自回忆的心态怎样，那种回忆都真实得近乎令人心悸。
人性化的东西才能永久
这部片子不仅仅对中国人是一个再教育。在去日本采访时，一个参加侵华的老兵向他们忏悔自己当年的罪孽：他们侵入华北某村庄的一家农户时，将家里的老太太枪杀后，一个年轻的妇女抱着不足一岁的孩子痛骂他们，这个日本士兵于是将年轻的妇女扔到枯井里，然后开了几枪；他问班长孩子怎么办，班长指示也扔到井里，不足一岁的孩子随即也遭此厄运，不仅如此，日军又向井里投下一颗手榴弹后扬长而去。若干年后，一群参加衡阳会战的日本老兵专程从日本赶来台湾，寻找自己当年的敌人?D死守衡阳的中国老兵，向他们谢罪并表示敬意，陈君天的镜头也拍下了这样的场面：这些已经步履蹒跚的日本老兵颤颤巍巍地向当时守卫衡阳的军长方先觉的墓前鞠躬致敬。此时情景，“珍爱和平”应该是所有饱受战争之苦的普通人们的共同心声。
拍抗战的片子很多，陈君天也不是第一个人，为什么他的片子会打动许多人呢？向陈君天问及这个问题，他沉吟一下说，“还是质量吧！我们没有口号、没有标语，有的就是真实的东西。”以往的抗日纪录片片长大多为一个小时左右，总长20个小时的《一寸山河一寸血》多出10倍内容，“现代人不愿再接受以往那种‘宣传片’，他们喜欢看比较真实的东西；我们的片子没有官方要求，完全是一介传播者眼中的战争”，很多人在这种叙述抗战方式中，得到了许多闻所未闻的信息。片子很多细节，诸如蒋纬国讲述在重庆期间，他在远处听到蒋介石一个人在洗澡时，在压力之下爆发出的长时间的大喊，无论军人抑或领袖，都被当成一个普通的而被卷入战争的人来描述，而这些人性化的东西才能永久。
他创造了一项纪录
“起来，不愿作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陈君天在自己的片子里创造了另一项纪录?D第一个在台湾把中国人民共和国国歌《义勇军进行曲》从头唱到尾的。如果说陈君天在制作最初还无可避免地停留在“国共之争”的层面上，“到了后来我更把它看成是中华民族的一分子、炎黄世胄对待那场苦难的态度”，于是在后期的修改中，延安以及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游击战也作为中华民族整体抗战的一部分，被加入到片子中。
“我们眼光放长远一些，过了二百年、三百年，这次战争就是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经历的一场战争，那时候，蒋介石与毛泽东两个人之间的斗争不重要，所有的政治纷争也不重要了，而整个民族共有的记忆却是最重要的。”陈君天缓缓地说。“千秋万业、责任所系”也成了他对待这部片子产生的使命感。
陈君天开玩笑说自己是“久病成医”，做抗战做了十年，想不了解历史都难。眼下，陈君天正忙着对片子作第四次修改，因为前三版都是一个星期作一集，很多方式都不统一，现在陈君天将所有的内容一气呵成统一修改一遍，不但加进许多采访，包括所用的技术手段都力求统一。他也学会用更浅显的语言、更易为人接受的方式讲述那段复杂的历史和战争。
眼下，陈君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被修改占去，而片子的商业考量还未及进入他的视野。原来在商业上很成功的陈君天戏称自己后来是公司越开越小，几年前，为了另一部纪录片《蒋经国》，他更是把自己的房子都押进去了。“我自己的工作都来不及了，哪顾得上发行的事？公司的人手也那么少，谁帮我卖片啊？”陈君天半是玩笑，也半是忧虑，“现在的想法是不管从哪儿弄来的钱，先维持我把片子修改完。”第四次修改会在今年10月全部完成，陈君天的下一个目标是拍1945－1949年国共内战的纪录片，这段资料也搜集得比较完整了，只待他开工。
在陈君天的名片上，印着一句话：把历史还给历史，让真相长白千秋。固然，没有人能100%地还原历史，“假如我们能够让记录的东西尽量接近真实，也能够尽可能长时间地停留，这是我的信念。我们的目的就是让下一代知道，抗日战争这8 年之间所发生的事情。民族的苦难和尊严，所有中国人都不该忘记。我想，这是我不自量力去做这件事情的主要因素了……”
“中国人”、“中华民族”，是陈君天在采访中时常提及的词。“人都要有归属感，作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抗战是我们共有的历史记忆。”为此，陈君天用自己的方式和几年的心血铭记了中华民族的那场苦难。“我们中国人近百年来没有尊严，死了那么多的人，非常冤枉。一直到今天为止，还有人认为日军侵华不是真的，不少人已经把这个事情慢慢地淡忘了。我们的节目不仅仅是回忆历史的，而是要向前看?D它告诉每一个观众，如果一个民族不强大的话会怎么样；我们也想告诉年轻人，幸福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3000多万在这场战争中牺牲的中国人换来的今天的安宁。”陈君天说得真诚而深沉。
（责任编辑：王景轩）
